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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登臨寶座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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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驚叫著,幾個騎手過來扶起了他。再看前面時,他要追殺的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已是蹤影全無。

“倉央嘉措安然回到了浪卡子。想去家鄉看望瑪吉阿米而沒有去成的他又多了一份傷心:為了保護他,土登朗傑活佛死了。

“浪卡子的夏天裏,羊卓雍湖是仙境。成群結隊的斑頭雁、黑頸鶴、赤麻鴨,占領了天空和湖中大大小小的島嶼。岸邊的牧草新鮮到滴翠,草尖上挑著綠絨絨的羊卓鳥和紅艷艷的喇嘛鳥。白羊黑牛,紅馬黃狗,莊園的石頭碉房外,是牧家。

“自從倉央嘉措失蹤過一次後,經師曲介就不準他離開單增頗章了。更何況攝政王桑結來了,也就是說,監護和管束來了。桑結是一個嚴酷的政治家,不可能為顧及一個少年率真的性情、早熟的感情而給政教大業增添麻煩。倉央嘉措只好天天站在碉房錯層的平臺上,無可奈何地望著湖水和草原那邊燈苗一樣飄忽不定的人影和帳房,望著飛鳥甚至自由的蜜蜂,望著望著就會唱起來:

金黃蜜蜂的心上,

不知怎麽把情人念想,

而我青青小草的願望,

就是盼著雨露和陽光。

他是隨想隨唱,用的是門隅山鄉的流行歌調,詞兒卻都是現編的:

壓根沒見最好,

也省得神魂顛倒,

原來不熟也罷,

免得情思纏繞。

“有時候經師曲介會來到他身邊,手拿經卷規勸他:‘尊者,回寢宮聽我講經,如果你不聽我的話,攝政王就該責罵我了。’他有時候聽,有時候不聽,聽和不聽腦子裏都只想一個人:瑪吉阿米。他面對蓮花生大師的塑像祈禱:‘你的願力足以征服西藏所有的魔鬼,現在就請你改變攝政王的主意,給我自由,放我回家。’然而祈禱沒有效果,他的自由越來越少,為此他經常給經師曲介發脾氣。

“作為布達拉宮顯密兼通且密法修煉已經步入高乘的大喇嘛,曲介自然領受過男女之間肉體接觸的快樂。也知道在陰陽合修的秘傳裏,精液具有超凡入聖的力量,它會把肉體的欲望引入精神渠道而使信仰成為永恒。但他作為堅定到冷酷的信仰者,拒絕理解凡俗而寬泛的情感,不知道這種情感是精神的父親,更是精液的主宰。它代表思念、依戀、溫暖、純潔、芬芳、陶醉、柔情蜜意和母親般的關護。它處在性力和交合之外,也處在歡喜金剛陰陽合修的秘傳之外。它引導那些信仰的頭腦明白,關於色欲的實施,除了怛特羅密教奧義的鼓動,還有生命對水乳交融的渴望。

“就是為了水乳交融,為了思念和依戀,倉央嘉措又一次逃跑了。他脫掉平時穿的袈裟,換上一件從來沒穿過的白色氆氌袍,用一頂大禮帽遮住臉面,溜出寢宮,走出單增頗章,飛快地走向傍晚的原野。前面,有人跪著,他繞開了,再往前,又有人跪著,他又繞開了。這樣繞來繞去,總有人跪著,跪著的都是藏兵。突然遇到了兩個不跪的僧人,一看就洩氣,原來是他最不想見到的獨眼夜叉和豁嘴夜叉。他們畢恭畢敬朝他做出手勢:‘尊者,請回吧。’再一看,圍繞著單增頗章,到處都是藏兵。

“逃跑不成,只好裝病。倉央嘉措說他渾身疼痛,四肢乏力,口口聲聲要找門隅措那澩下村的寧瑪巴小秋丹給自己治病。新近被攝政王指派為經師的寧瑪派高僧久米多捷活佛說:‘小秋丹是我的弟子,他能治好的病我自然不在話下。’久米多捷是名揚山南的藏醫,兩手在倉央嘉措腕脈上一搭,身體和心理就全知道了,給他開了一種藥,叫‘羯摩甘露’。‘甘露’哪裏有一點‘甘’的意思,就是苦,苦得他打顫。

“病好了沒幾天,又開始胡鬧。給他授經他唱歌,讓他念佛他舞蹈。動不動就會跑到單增頗章碉房錯層的平臺上,望著湖邊草原上的人影和帳房,又蹦又跳,跳累了就睡覺,也不管太陽還在高高照耀。要是經師幹涉,他就說你讓我去羊卓雍湖邊我就念經。曲介和久米多捷活佛都勸他:‘為眾生考慮,達賴喇嘛是不能這樣的。’他說:‘我既沒有受戒也沒有坐床,我不是達賴喇嘛。’

“為了讓他盡快擺脫孩子的任性,忽一日,攝政王桑結來到他的寢宮,摒退左右,親口把五世達賴的遺言、‘七人使團’的死亡、叛誓者的伏藏、政教之敵終於顯露、格魯巴的克星已經發出逼人寒光的事情告訴了他。攝政王叮囑說:‘六路人馬來到了浪卡子,浪卡子表面上平靜祥和,實際上殺機四伏。尊者的安危就是整個藏土乃至蒙古的安危。聽我的話,千萬不要走出單增頗章。’然後,桑結帶他來到單增頗章最高層的經堂,祈禱過藥師、彌勒、文殊之後,桑結和藹地說:‘來啊,你來看看窗外。’

“從經堂可以看到單增頗章另一邊的草場,這裏望不見秀麗的羊卓雍湖,卻有雄奇的山脈擡升著草場的海拔。幾乎所有遠遠近近的緩坡上,都有白晃晃的夏季帳房。桑結告訴倉央嘉措:‘那一片是蒙古和碩特部首領韃萊汗的二兒子拉奘汗的營帳,他們對我們,是身邊的狼。那一片是蒙古準噶爾部首領策旺阿拉布坦的侄子烏蘭特的營帳,他們對我們,是遠方的狼。蒙古人和我們西藏人一樣,各個部落、各個派別是要彼此爭鬥的。遠方的狼和身邊的狼互相牽制著,對我們有好處。一旦兩匹狼變成了一匹狼,我們就危險了。東邊那些帳房裏,住著薩迦法王的大管家八思旺秋,對我們格魯派來說,他是牦牛,能作為朋友,但不是同類。西邊那些帳房裏,住著楚布寺的住持噶瑪珠古活佛,他是鷹,教法對我們有好處,但如果不提防,就會吃掉我們。最遠的那頂帳房裏,住著你的新經師寧瑪派領袖敏珠林寺的寺主久米多捷活佛,他代表著親近和眾多,他是羊,他會像土登朗傑活佛那樣,用生命保護你。所有這些人,很快都要來拜見你了。’倉央嘉措突然問:‘我見到他們怎麽辦?’攝政王桑結說:‘你祝福他們,給他們摸頂。摸頂的時候不要伸直胳膊,不要把手放在他們的頭頂,要讓他們彎著腰用頭碰你的手。’倉央嘉措又問:‘也給拉奘汗摸頂嗎?他可是政教的敵人。’桑結說:‘現在還不一定,最危險的敵人肯定是那些表面上溫和順從的人,叛誓者到底把仇恨和摧毀政教的能力伏藏給了誰,神靈並沒有降旨於我們。’倉央嘉措一臉疑懼:‘為什麽,格魯巴的敵人這麽多?’桑結說:‘因為我們擁有了西藏,我們的領袖達賴喇嘛登上了最高寶座,這個寶座一旦成為權力的象征,就會吸引情器世間所有的貪欲和瞋慢,那是野獸的大嘴時刻想吃掉你。受戒的日子就要來到,你要警惕,從你面前走過的任何人,都有可能變成格魯巴的克星,對你亮出奪命的暗器。’

“公元1697年,藏歷火牛九月十七日,是個非常重要的日子。按照降神問旨的結果和攝政王桑結的安排,三十四歲的五世班禪額爾德尼羅桑益西從日喀則紮什倫布寺來到浪卡子,為倉央嘉措剪去頭發,授沙彌戒,取法名普慧羅布藏仁青倉央嘉措。二十日,噶丹頗章在浪卡子舉行隆重慶典。班禪大師當眾把黃色法衣披在倉央嘉措身上,又送上經字哈達、釋迦佛像、金塔金瓶、曼劄念珠等。在藏兵把守的警戒線以外,是達官顯貴,僧伽喇嘛,加上四面八方趕來的平民百姓。羊卓雍湖邊的草場上,磕頭朝拜的人群一輪接著一輪。最重要的當然是接受朝賀。一個既沒有舉行坐床典禮、也沒有接受無上灌頂的達賴喇嘛,還沒有資格為眾多高僧和來使講經做法,但可以摸頂,而且必須摸頂,這是朝賀者的最低要求。

“危險就出現在朝賀摸頂的過程中。倉央嘉措按照攝政王桑結的囑咐,伸直胳膊,讓那些人排著隊彎腰從他手掌下面碰觸而過。薩迦法王的大管家八思旺秋過去了,楚布寺的住持噶瑪珠古活佛過去了,寧瑪派領袖敏珠林寺的寺主久米多捷活佛過去了,準噶爾部首領策旺阿拉布坦的侄子烏蘭特過去了,和碩特部首領韃萊汗的二兒子拉奘汗也過去了。但拉奘汗沒有像別人那樣用頭頂碰觸倉央嘉措的手,顯然是故意的,在這個小小的動作裏,藏匿了他對新達賴的蔑視。

“接下來是一個蒙古貴族。他穿著華麗的裘袍,緊跟在拉奘汗身後。警戒線上的藏兵以為他是跟拉奘汗一起的,就沒有阻攔。他極力彎著腰,隱藏他的面孔,邁著細碎的步子,來到倉央嘉措手掌下面,猛地用手捂住了嘴。嘴裏,藏著致命的暗器。

“這時突然有人喊:‘倉央,倉央。’倉央嘉措擡頭一看,楞了,他不相信喊他的居然是瑪吉阿米。”倉央,倉央。“喊聲越來越急切,他不由得跳下法座,跑了過去,站在瑪吉阿米面前,還是不相信,覺得自己是在做夢。瑪吉阿米挽起袖子,讓他看了看左臂上藍色的孔雀尾毛的胎記,他這才相信了,高興地說:‘我以為你死了。’瑪吉阿米說:‘阿媽替我死了,阿媽知道魔鬼要殺我,就穿上了我的紅氆氌軟靴。’說著就哭起來。

“那蒙古貴族打扮的刺客已經從嘴裏吐出了暗器,再無法吞回去,攥在手裏就追。警戒線上幾個藏兵立刻撲了過去。蒙古貴族無路可逃,噌地跳上了法座,等他從法座上栽下來時,暗器已經抹開了自己的脖子。

“刺客自殺了,他受了誰的指使?他是蒙古貴族的打扮,但和碩特部的拉奘汗與準噶爾部的烏蘭特都說不認識他。以後‘隱身人血咒殿堂’的無形密道經過多方調查也沒有查實兇手的歸屬。他的出現不過是印證了攝政王桑結的擔憂:叛誓者到底把仇恨和摧毀政教的能力伏藏給了誰,誰也無法知曉。從新達賴面前走過的任何人,都可能變成格魯巴的克星,亮出奪命的暗器。

“瑪吉阿米用喊聲救了倉央嘉措的命,卻暴露了自己。當倉央嘉措和她手拉手站在一起時,他們身邊除了寧瑪僧人小秋丹,除了一些撲到地上用頭碰觸新達賴靴子的信民,還有跑過來護衛的獨眼夜叉和豁嘴夜叉。他們揪住瑪吉阿米的氆氌袍,瞪著她發呆:在澩下村那座被柴火熏黑的石頭房子裏,這個姑娘不是被他們一人一刀殺死了嗎?從紅氆氌軟靴上拽下來的黑瑪瑙就是證明,激射到獨眼夜叉臉上的鮮血也是證明,但更有力的證明卻是她活得好好的,她還在以情人以明妃的身份,追隨著倉央嘉措。

“瑪吉阿米意識到了危險,丟開倉央嘉措,拽著小秋丹轉身就跑。倉央嘉措喊道:‘瑪吉阿米你不要跑,我是達賴喇嘛我可以保護你,你不要跑。’但瑪吉阿米和小秋丹還是跑了,他們對危險的感覺比倉央嘉措要敏感得多。

“倉央嘉措在浪卡子以及後來去拉薩的路途上,再也沒見到瑪吉阿米,只有苦苦的思念縈繞不去,只有悲酸的情歌久久回蕩在胸臆間:

乞求神聖的教誡,

地位再高的喇嘛,

他也會真心講解;

幼年相好的情人,

說好等我的姐姐,

如今卻不辭而別。

“九月二十一日,在經師曲介和久米多捷活佛以及布達拉宮官員的陪伴下,聲勢浩大的迎請馬隊離開了浪卡子,二十七日到達聶塘紮西崗。監護西藏的蒙古和碩特首領韃萊汗、從浪卡子趕到這裏的攝政王桑結率領蒙藏僧俗官員和三大寺代表一千多人,前來迎接。十月二十四日,迎請馬隊從聶塘紮西崗出發,走向拉薩,半途有朝廷使臣大國師章嘉呼圖克圖帶領百餘人前來迎接,呈獻康熙皇帝封誥和敕書。十月二十五日,是宗喀巴圓寂紀念日燃燈節。在攝政王桑結的引導下,倉央嘉措走進布達拉宮,在紅宮司西平措大殿登臨無畏雄獅寶座。在坐床典禮的法號鼓樂聲中,在清朝順治皇帝冊封五世達賴喇嘛為”西天大善自在佛所領天下釋教普通瓦赤喇呾喇達賴喇嘛“的金冊金印面前,正式開始了達賴生涯。”

香波王子喘著氣,不說話了。三個人都在沈默。

天氣悶熱起來,好像又要下雨了。蘭州從前是一個少雨的旱城,這些年雨水突然多起來,而且說下就下,沒有醞釀。停靠在黃河橋頭的牧馬人裏,熱氣和汗氣糾纏在一起,加上香波王子一根接一根地抽煙,三個人又是流淚,又是咳嗽。但註意力一點也不分散,好像世界是不存在的,除了倉央嘉措和瑪吉阿米以及情歌。

突然梅薩說:“看來沒有瑪吉阿米,就沒有倉央嘉措情歌。”

香波王子說:“這樣想就對了,在倉央嘉措的生活中,瑪吉阿米占據最重要的地位,沒有她,不僅沒有情歌,也沒有倉央嘉措。如果說倉央嘉措是愛情的象征,瑪吉阿米就是愛情的保姆,是她誘發並培育了倉央嘉措的愛情。她就像山宗水祖,以此出發,大山綿綿,闊水湯湯。”

梅薩發自內心地說:“真讓人羨慕。”

香波王子說:“知道為什麽孔雀尾毛是瑪吉阿米的標志嗎?因為在印度民間的傳說裏,孔雀公主是天上人間最美麗的女人,是天地精華的顯現。佛教借此發揮,說所有的度母神在通過觀世音化現為佛門女神之前,都是孔雀的轉世,都有過從孔雀公主到凡間女子的經歷。孔雀是美麗聖潔的靈物,由它轉世的女人,身上都有藍色的孔雀尾毛的胎記。”

梅薩說:“瑪吉阿米,孔雀尾毛做標志的瑪吉阿米。”

香波王子說:“倉央嘉措也有動物標志,那就是鸚哥,在藏族的傳說裏,鸚哥是愛情的象征。”

梅薩望著香波王子胸前的鸚哥頭金鑰匙說:“你不會是在說你自己吧?可惜你的鸚哥頭是鍛造出來的,如果是長出來的,就長在你身上,那你就是倉央嘉措的轉世了。”

“這可是天神的鍛造,我的祖先的寶貝,跟我的命一樣重要。”

“那也無法避免重覆,天神一鍛造一大堆,一人發一個,你的祖先僥幸得到了一個。而我相信,能代表倉央嘉措的‘鸚哥’,絕對是天底下唯一的鸚哥。”

智美慢騰騰地說:“能不能說正經的,你們總是跑題。”

香波王子說:“這就是愛情的魅力,是愛情讓掘藏跑題了。”

梅薩說:“一般來說,伏藏的目的是為了聖教不會消失、教言不會摻雜、加持不會衰弱、傳承不會斷裂。可‘七度母之門’的伏藏卻恰恰相反,不斷顯現的‘授記’——倉央嘉措情歌讓我們觸摸到的是一個宗教叛逆者的靈魂,他用世俗的愛情否定了神聖的戒律,讓聖教感到了惶恐。惶恐也許是這位教主帶給聖教的唯一禮物,而聖教帶給他的卻是壓抑、苦悶和憤怒。”

香波王子說:“只能說暫時是這樣,我不相信倉央嘉措會壓抑到底,苦悶到底,憤怒到底。這就是我們的不同,你們相信憤怒是極端而持久的,而我只相信愛情。倉央嘉措把情歌唱響了西藏,用情歌輕而易舉地主宰了人們的精神。為什麽?因為西藏就像需要宗教一樣需要愛情,愛情與宗教不僅不抵觸,而且是互為表裏的膠結體,是天下第一的水乳交融。”

智美說:“這只是你的願望,我們面對的是一個滌罪的世界,宗教的存在首先不是為了追求愛情,而是為了洗清罪孽。”

香波王子激動地說:“如果沒有罪孽呢,宗教洗滌什麽?倉央嘉措沒有,我也沒有,我相信你們兩個也沒有。”

智美說:“所以這個世界不需要宗教。”

梅薩看到香波王子睜圓了眼睛要反駁,趕緊說:“不說這些了,集中精力往下掘藏吧。”她把“光透文字”拿起來看看。大概是隨著轉經筒長久旋轉的緣故,邊角有些殘損,紙面上密密麻麻一層皺紋,但陽光下古老的伏藏語言還是清晰可辨的,伏藏語言旁邊是她的翻譯。她說,“了解了‘授記’給我們的歷史,我們現在要面對現實,下面的‘指南’是什麽意思?”說著念起來:

臍帶之紅,成道之翠,文殊獅子吼。

聚蓮之塔,彌勒之寺,袞奔賢巴林。

聖門之內,萬瑪之蹤,伊卓拉姆吉。

香波王子說:“我想聽聽你們的高見。”

梅薩著急地說:“別賣關子了,我們沒高見,就想聽你的。”

香波王子點著一根煙,抽了一口。

梅薩拿出紙巾揩著眼睛說:“別抽了好不好?你又抽又喝,渾身都是臟毒,一點也不清凈,按規矩,不清凈的人是不能接近伏藏的。”

香波王子說:“不清凈的還有心靈,我的心靈更骯臟,胡思亂想。我知道我不配掘藏,可為什麽偏偏攤上了我呢?”

梅薩說:“機會到了,你必須改變自己。”

香波王子說:“很難。不說我了,說‘指南’吧。‘臍帶之紅’,顯然指的是宗喀巴和他的誕生地。‘宗喀’是藏語古地名,指甘南積石山主峰宗喀傑日以西、青海湖以東、湟水以南的地方。當初,元帝忽必烈感念大國師西納喇嘛對朝廷有功,要賞賜封地,請他在喇嘛教流行區域的甘青西藏挑選。西納喇嘛花四年時間到處走動,最後選中了宗喀,稟告皇帝說,這是個出聖人的寶地,文殊大皇帝封也罷,不封也罷,我都要在此安住。西納喇嘛安住的地方,八谷八川形如蓮花排列,名叫宗喀蓮花山。九十年以後的公元1357年10月10日黎明,第二佛陀宗喀巴就降生在宗喀蓮花山的懷抱裏。母親香薩阿曲剪斷臍帶後鮮血滴下,透過地氈滲入地下,不久,這地方便長出了一顆神奇的菩提樹,翠綠的枝葉傘蓋而起,很快撐破了小小的帳房。後來宗喀巴在西藏創立格魯派,宗喀蓮花山便成了格魯派的祖宗之山。”

梅薩問:“那麽‘成道之翠,文殊獅子吼’呢?”

香波王子說:“‘成道’指的是樹,就是旃檀樹,學名叫暴馬丁香,佛名叫菩提樹,印度人稱為阿沛多羅樹。當年釋迦牟尼出家為僧,苦修六年後來到菩提樹下,跏趺而坐,對天發誓:‘成道就在此處,如果不成,我不離禪座。’後來果然得道,菩提樹也就成了成道樹、思維樹。由宗喀巴母親的臍帶之血養育的這棵菩提樹,根深葉茂,十萬葉片芳香熏人,每片葉子上的紋脈清晰地顯現一尊獅子吼佛像。佛像呈墨綠或淺綠,樹皮上還顯示出文殊菩薩的五字心咒。獅子吼佛是釋迦牟尼的第七幻身,托文殊菩薩轉生於宗喀蓮花山,那就是宗喀巴。”

梅薩說:“‘聚蓮之塔,彌勒之寺,袞奔賢巴林’又是什麽?”

香波王子說:“就是青海塔爾寺。當時正在西藏學法的宗喀巴托人帶信,請求母親保護菩提樹。宗喀巴的母親會同當地施主和信民,用一尊獅子吼佛像做胎藏,把菩提樹幹用黃綢包裹,在四周鑲砌石板,建成了一座聚蓮塔。聚蓮塔是宗喀蓮花山最早的佛教建築。

“後來,大禪師仁欽宗哲堅讚根據佛菩薩的夢授,建起一座明代漢式宮殿,殿中用藥泥塑造了一尊彌勒佛鍍金坐像,佛像體高身偉,內部裝有如來舍利子、舍利母、阿底峽大師的聖骨靈灰、釋迦室利大師的法衣法物、宗喀巴大師的頭發袈裟、宗喀巴父親顯現文殊菩薩像的額骨、來自印度和尼泊爾的釋迦牟尼小銅像等。這是宗喀蓮花山最早的佛寺,稱為彌勒寺。

“宗喀蓮花山的山懷裏,先有一塔,後有一寺,漢族的信民們為顯得親切,稱‘塔’為‘塔兒’,跟‘寺’合起來,就成了‘塔兒寺’或‘塔爾寺’。而藏語沿用至今的稱呼是‘袞奔賢巴林’,‘袞’是‘佛身像’,‘奔’是‘十萬’,‘袞奔’就是‘十萬佛身像’,‘賢巴林’是彌勒寺,合起來就是‘十萬佛身彌勒洲’。”

梅薩說:“‘聖門之內,萬瑪之蹤’呢,什麽意思?”

香波王子說:“後來聚蓮塔幾經重建,又用佛殿覆蓋,變成了如今聳立在大金瓦殿通風天井裏的菩提大銀塔。塔形巍峨,塔基寬闊,外殼是純銀,間有鎦金裝飾,鑲嵌著許多瑪瑙、珊瑚、青金石、綠松石。塔中上方,有一佛龕,環襯著大鵬、寶象、雄獅、祥龍、吉鹿、勝母,裏面是頭戴通人冠的宗喀巴鍍金像。菩提大銀塔是塔爾寺首屈一指的寶供神物,號稱黃教第一塔、世界一莊嚴。

“菩提大銀塔從出現到現在已有六百多年,無論怎樣改造重建,基座上都留著一道聖門,通往裏面的菩提樹和十萬葉片、十萬獅子吼佛像。聖門很少被人打開,在所有關於菩提大銀塔的文獻裏,只有一次打開聖門的記錄,那就是萬瑪活佛著的《尼瑪·僧格》,他說大約在八十年前,因為要刮取菩提樹的樹脂作為聖膠粘連被盜後又回來的藥泥佛頭,寺院決定打開聖門,全體僧伽推舉萬瑪活佛鉆進聖門刮取聖膠。他完成任務出來時,發現一片葉子落在肩膀上,上面格外清晰地顯現著一尊獅子吼佛像。”

梅薩說:“‘聖門’清楚了,‘萬瑪’也基本清楚了,是不是可以這麽理解:菩提大銀塔的聖門之內,萬瑪活佛當初留下蹤跡的地方,就是‘七度母之門’所在地?”

香波王子說:“很可能是這樣。因為緊接著就是‘伊卓拉姆吉’,‘吉’是‘德吉’的略稱,‘德吉’就是幸福。比如‘卓瑪吉’,就是‘幸福的度母’;‘伊卓拉姆吉’,就是‘幸福的伊卓拉姆’。‘伊卓拉姆’跟瑪吉阿米、姬姬布赤、仁增旺姆一樣,也出自倉央嘉措情歌。”說著他唱起來:

心愛的伊卓拉姆,

本是我獵人拿住,

卻被有權有勢的官家,

諾桑王子奪走。

梅薩說:“倉央嘉措失戀了,音調這麽悲涼。”

香波王子說:“追求而不得,就叫失戀。這首情歌好像說的就是我,我有什麽心境,就能發掘出什麽‘授記’來。”

梅薩立刻岔開了話題:“我發現你對塔爾寺很熟悉。”

香波王子說:“所有跟倉央嘉措有關系的寺院,我都去過不止一次。在一些傳說裏,塔爾寺是倉央嘉措的歸宿,他的屍骨曾在這裏火化,火化時天空出現殊異的彩虹雲朵,遺體漸漸變小,小到尺許,然後消失。這時出現眾多天神天女,華服美飾,高奏仙樂,迎接倉央嘉措靈識南去,藏區南方是他轉世的地方。”

梅薩說:“那就趕緊走吧,青海塔爾寺。”

這時他們發現,牧馬人早已開動,朝著蘭寧(蘭州至西寧)高速公路開去。香波王子“咦”了一聲說:“智美到底是宣諭法師的後代,早就知道我們要去哪裏。”

智美說:“我已經占蔔過了,跟你說的一樣。”

但是智美立刻又停了下來,停在了離公共廁所很近的地方。梅薩下車往廁所走去。香波王子望著她的背影,心說他們兩個真是默契,梅薩並沒有說什麽,智美就知道她需要方便。

香波王子說:“智美我要提醒你,現在到了你信守諾言的時候。”

智美說:“拉蔔楞寺是你的福地,我知道我該怎麽做。不過,我提醒你,就算我放棄她,你也不一定能得到她。”

香波王子一笑,說:“你放心,我知道梅薩的心,如同知道我自己的心。”

再次上路的時候,香波王子頭歪在座位上睡著了,睡夢裏總是高高地懸浮著一個人影,心說你誰啊?問了幾遍都不回答,突然喊起來:“梅薩,梅薩,你怎麽還要往下跳啊?”

梅薩搖醒了他:“你說什麽呢?往下跳的是你的珀恩措。”

香波王子揉著眼睛說:“珀恩措,我怎麽忘了珀恩措。”

阿若喇嘛站在拉蔔楞寺珍寶館的門口接到了瑪吉阿米的電話。

他慧眼裏透著看穿所有的自信,心說大千世界一切皆無,包括瑪吉阿米的電話,但一切皆無的背後又是真實不虛,沒有不假的,也沒有不真的。這個瑪吉阿米到底是歷史的遺響,還是現存的骨肉?遼闊的教界,東西南北,一直都在流傳瑪吉阿米的存在,就像流傳二十一度母、十六天女、十二丹瑪女神那樣。不同的是,瑪吉阿米擁有骨肉的載體,是神心人貌的色身,而度母和天女卻都是幻境夢界裏單純的神,是不可觸摸的精神。

誰也沒見過瑪吉阿米,包括阿若喇嘛。

阿若喇嘛雖然不願相信對方真的就是瑪吉阿米,但那泉水叮咚般的聲音還是讓他心生喜悅。他說:“瑪吉阿米?就是六世佛寶倉央嘉措的瑪吉阿米?你怎麽知道我的電話?你找我幹什麽?”

所有的問題對方都沒有回答,只是口氣飄淡地說:“你在拉蔔楞寺,但你並不知道為何而來,為何而去。放棄吧阿若喇嘛,當香波王子和他的同伴走向‘七度母之門’的隱秘通道時,你不能追捕他們,而應該超過他們。如果你先與他們到達目的地,發掘到‘七度母之門’的伏藏,你就是最後一個也是最偉大的一個掘藏師了。機運永遠只報答那些認準目標和預備充分的人,天上的佛菩薩,哪個不知道你阿若·炯乃對‘七度母之門’的殫精竭慮呢?”

“可是,可是我憑什麽相信你呢,就憑這個電話?”

“還有短信,你看了就明白。”

聲音消失了。阿若喇嘛看看來電顯示,立刻打了過去,響了幾聲,就被對方掛斷了。他想如果開啟“七度母之門”已經成為蓮花生大師埋藏在我頭腦裏的“心意囑托”,瑪吉阿米的突然出現就一定意味著新啟示的出現。他對掘藏的執著和癡迷使他不去想這也許是一個騙局——有人試圖利用他達到自己的目的。“短信,短信。”他盯著手機滿懷期待地念叨。短信來了,它說在香波王子的追尋下,拉蔔楞寺驚現“七度母之門”,開啟之後發現了“光透文字”,內容是一首作為“授記”的倉央嘉措情歌和關於伏藏的“指南”。

阿若喇嘛盯著情歌和“指南”,讀了幾遍,沒怎麽讀懂,卻恍然明白了一個道理:自己和香波王子其實是競爭對手,而不是你逃我抓。不管香波王子是殺人還是盜竊,他都應該是一個得到過蓮花生大師發願灌頂的人,他聰明過人又機緣湊巧,似乎比任何教內的高僧大德都更有可能成為掘藏大師。但是現在,香波王子的機緣已經有了阻滯,他阿若喇嘛得到瑪吉阿米的青睞,將要踏上掘藏之路,一爭到底了。最後的伏藏、迷惘混亂時期的救世珍寶、掘藏大師的榮耀,只能屬於天下第一皇寺雍和宮的老喇嘛阿若·炯乃。因為在阿若喇嘛看來,苦修佛法是發掘伏藏的最好預備,他已經幾十年如一日地預備過了,就像瑪吉阿米說的,機運永遠只報答那些認準目標和預備充分的人。

阿若喇嘛招呼幾個隨從喇嘛匆匆走向喇嘛鳥。

正在念經的鄔堅林巴看他們上了車,鑰匙一擰就走。

阿若喇嘛問:“要去哪裏?”

鄔堅林巴說:“我怎麽知道。”

阿若喇嘛把手機遞了過去。

鄔堅林巴停下車看了看短信,驚訝地說:“誰發來的?為什麽要發給我們?我們不懂倉央嘉措情歌。”

阿若喇嘛說:“不管懂不懂,我們都得改變策略。現在可以肯定香波王子並沒有在雍和宮的‘七度母之門’裏得到‘最後的伏藏’,得到的僅僅是‘授記指南’,所以他們來到了拉蔔楞寺,他們還會到別處去。”

鄔堅林巴說:“我明白了,我們的目的不是抓住他們,而是跟著他們。”

阿若喇嘛說:“不光是跟著他們,還要超過他們。我們和他們,都是被‘授記’的掘藏者,但我們是喇嘛,我們的修行就是修功德。功德無量,伏藏才能無量。就是我們不去追求最後的成功,最後的成功也會找到我們。”

鄔堅林巴說:“我不關心大道理,只關心現在車往哪裏開?”

阿若喇嘛盯著短信,把倉央嘉措情歌和伏藏“指南”看了一遍又一遍,半晌才說:“是不是應該問問不動佛?”又說,“還是算了吧,不動佛沒有明示,說明還不到明示的時候,等等再說。”

鄔堅林巴開動了喇嘛鳥,在公路上漫游。兩個小時後,阿若喇嘛的手機才響起來,是朱哲琴夢魘般的《七只鼓》:“快敲響尼瑪的鼓、達娃的鼓、米瑪的鼓、拉巴的鼓、普布的鼓、巴桑的鼓、邊巴的鼓,哦哦哦哦。”阿若喇嘛手忙腳亂地摁出短信,大聲念道:

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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